我知道了
创业史
本文字数:1969

柳青

当看见农会主席郭振山走来的时候,他更显得积极,好像要不是有他郭世富,什么事都办不好一样。梁生宝、高增福和改霞,都讨厌郭世富这种不正常的表现,但郭振山觉得没什么,人家这总算是进步了。

土地改革后,郭振山倡议在官渠岸修一所普小,让稻地的贫雇农子弟在文化上翻身!在一次村民大会上,他用威严的大眼珠盯住富农姚士杰,建议他捐出渠岸上的四棵大白杨树做檩子和梁,表示他对贫雇农文化翻身的拥护,而贫雇农自己只出得起工。全体蛤蟆滩的男女,都钦佩郭振山雄图大计,都盯着姚士杰为难的脸。姚士杰迟疑了一刻,然后抬起头,敌意地翻了郭振山一眼,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水,答应了。紧接着,滑头的郭世富在人群中站了起来。他自报他捐两棵白杨树,表示“中、贫农的团结性”,博得了好一阵雷动的掌声。在普选中,经过郭振山的提名,郭世富被选举为官渠岸东头的乡人民代表了。一九五一年春天,他给村里的困难户借出了六石粮食;一九五二年春天,他又借出了五石粮食。他使得郭振山在乡政府开会的时候,脸上非常光彩。大十字、王家桥、郭家河、葛家堡、马家堡的代表主任,都奇怪蛤蟆滩的代表主任,似乎有一种语言的魔力来推动工作吧?

“好!郭世富!”现在,郭振山睡在炕上恨他的本家叔父,“好!郭世富!现在土地证到你手里了!政府宣布土改时期结束了!你那套虚情假意就用不着了!你眼里就没我郭振山了!你解放前的真面目又露出来了!好!没办法治你郭世富,我郭振山就不当共产党员哩!咱走着瞧!”

郭振山在被窝里用脑筋想着:在土改的风浪过去以后,用一种什么办法治服这个经营大片田地的老狐狸精呢?老家伙竟仗着他的大家业和一大帮男女劳动人,向蛤蟆滩党的领导和政府的号召挑战哩!但是,郭振山想来想去,没有想出什么好像一个物体一样拿起来可以投出去的办法。他开始感觉到,离开了惊心动魄的社会革命运动,他个人并不是那么强大!过去推动蛤蟆滩工作的主要力量,也不是他个人在蛤蟆滩的威望,而是党的政策的无比伟大的力量。他在蛤蟆滩威望的提高,只不过是他按党的政策办事的结果。想到这一点,强壮的庄稼人浑身往外冒汗:同志们对他的批评,重新涌上心头来了,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记忆啊!

第四章

任老四穿好破棉袄,结好腰里的稻草绳腰带,掮起镢头和铁锹了,他嘴里溅着唾沫星子,对婆娘说:

“叫桂花给我送饭来!我在郭家河西头打土坯哩。”

“我看叫桂花也跟你去吧,她已经十五了,能帮你供土哩。”

“谁给我们送饭呢?”任老四对婆娘的这个提议感到了兴趣。

“我嘛,”婆娘严肃地说,“你看啥?我脚小,也许走得慢点,可一定把饭给你送到地场去哩。”

“我是说,你送饭,咱娃们谁看呢?”

“叫欢喜他妈看一下,不行吗?”

任老四看看仍然睡在一条破被儿里头的一串娃们,好像还没羽毛的小燕子一样露出一排小脑袋,他用他那指头弯曲了的粗糙的手,亲热地摸摸其中最大的一个男娃的小脑袋。他最喜欢这个,因为这是最先接替他的劳动重负的一个。这时候,小黄牛犊在院子的后面啃着木头。黑夜没草喂,靠着桂花白天看着它在渠道边啃野草哩,没人看着可不行!它会不取得任何人的同意,就溜进人家稻地里去,大咬大嚼青稞苗,惹起青稞主人的娃们不堪入耳的咒骂,小黄牛犊毫不在乎,任老四脸上热辣辣的。

“不行,桂花要放牛犊!”他断然地说,坚决地出门走了。

这个近五十岁的人,弯着水蛇腰,他掮的镢头和铁锹,也是很滑稽的。方形的铁锹,底边变成了圆形,磨掉了三分之一;镢头几乎磨掉了将近一半,剩下来的像个老女人的小脚。镢头和铁锹的木柄,也被他的手磨得凹凸不平了。人们经常取笑他,可是他还是带着它们出去给人家做零活。这有什么好笑的?他买不起新的。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,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。要是生活的负担让他稍能喘过气,他很想给自己搭个牛棚,他才不愿意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草棚屋哩!半夜三更哞哞叫着要吃草,叉开两条后腿撒尿(没有脸的小家伙呀!)。任老四的草棚屋东墙上边垮开一个窟窿,他塞上去一捆玉米秆子填起来,在修补房屋的季节,他却给旁人打坯,挣几个钱买粮吃。为什么呢?娃们一饿,哇哇地哭,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啊!

他在街门外土场上,贪馋地吸着早春清晨的新鲜空气,他大声地咳嗽着、吐着痰,把肺里的污浊气清除干净。他理直气壮地吸空气,因为现在空气还没被什么私人所占有,不需要掏钱买,他怕什么?

侄子欢喜已经从河对岸挑了第一担干土回来了,正要去挑第二担,勤快的小学毕业生没事的时候,他就储存忙时用的垫牛圈土。

“四爹,你做啥去?”欢喜问。

“到郭家河去。”任老四说,“揽下人家一千土坯。”

“说了多少钱?”

“这!”任老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,叉开五个指头,摇了摇,嘴里溅着唾沫星子,满意地说,“欢娃!你也该出去打听点活干啦,这春荒时节,甭蹲在屋里等人请,甭放不下学生架子!瞅空子干几天吧,给家里挣点口粮要紧。生宝买稻种回来,山路硬了,咱互助组进山呀。” (13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