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了
创业史
本文字数:1817

柳青

任老四说着,脚步带劲地从土场北边几棵桃树中间的斜径上走过去。欢喜挑着空担笼,跟在后头过河,很满意他四爹高涨的情绪,决定不把昨天黑夜郭世富说的话告诉他。

“欢娃,”任老四一边走一边问,“今年活跃借贷还搞不搞呀?”

“甭提哩!”“怎么?”

“没指望!”

“我早就算见这一卦哩!我压根就没指望今年再借。”任老四爽朗地笑着,很满意自己观察事物的眼力。他高兴地说,“咱再不用靠他大户的粮哩!从今往后,咱靠咱互助组过!”

欢喜,到底人年轻,肚里装不住还没凉下去的热话。一种对郭世富的愤恨和对他四爹的骨肉之情,好像神使鬼遣似的,使他不由自主地把前一天黑夜郭世富讨陈账的话,告诉了他四爹。

老四听着听着,紧张起来了。他猛地转身站住,嘴里溅着唾沫星子,愤怒地问:“他还放些啥臭屁来?”

“走!打你的土坯去。是狼是虎,他奔你身来再说。”欢喜立刻后悔不该告诉他了。

任老四起身时鼓足的那股子劲头,一下子撒了气,一双灰灰的眼珠子,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。可怜啊!庄稼人欠了人家的债,睡觉也睡不踏实啊!

过了一刻,任老四忽然用坚定的脚步朝回走了。

“你这是做啥?”欢喜拦住他,“揽下人家的土坯,也不打去了吗?”

“我还打土坯做什么!我寻他郭世富去!”

“你寻郭世富做啥?隔着代表主任的手,他也不能直接朝你要!”

“我去叫郭世富,干脆拿刀把我杀了算哩!”

“看!你又是这样!我猜想:他也不是真朝你要粮,他是拿这话堵干部的嘴哩。你再不指望低利吃大户的借粮,就对了。”

但是,任老四气得扭歪了嘴,瘦长脸铁青。

“你这该相信王书记的话了吧?”欢喜借这件事,更进一步地宣传他四爹说,“你现在该坚定走互助合作的路了吧?咱穷庄稼人除非组织到一块互助生产,不然永世也不会真正翻身。”

春雨以后,太阳一晒,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,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,平原上冒着热气。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,像黏糕一样,一捏就成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。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!你从碧蓝的天空,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。

郭振山街门外的土场上,一条大黄牛懒洋洋地站在拴它的木桩跟前。它有时向左边,有时向右边,弯曲着它的脖子,伸出长舌头,舔着身上闪着金光的茸毛;大群温柔的杂色母鸡,跟着一只傲慢的公鸡,在土场上一个很大的柴垛下,认真地刨着,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。这俨然已经接近大庄稼院门前的气象了。

郭振山和他兄弟郭振海,在土场南边的空地上打土坯。彪壮的郭振海脱成了赤臂膀,只穿着一件汗背心,在紧张地打土坯,他哥在供模子。

孙水嘴蹲在场边的一个碌碡跟前,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。

“对哩!”水嘴停住廉价的水笔说,“一、二、三、四选区的互助组都登上了。”

“劳力和半劳力分开登的吧?”代表主任用铁锹往土坯模子里填着土问。

“分开哩。”

“马、牛和驴呢?”

“也分开着哩。看你!我还能回回弄错吗?”

郭振山事务式地交代:“二选区中农多,只高增福一个互助组,四户贫农。先前,王书记在村里的时候,增福说他想拉扯一两户中农入组哩,不晓得弄成事了没。志明,你跑几步腿,问问他,再登上。”

“对!”水嘴畅快地答应。

手里拿着一张纸,晃晃荡荡走过土场,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:“老了老了实老了,十八年老了王宝钏……”

突然间,在西边草棚院土围墙拐角的地方,他停住嘴,慌忙结着他对襟棉袄的领扣,又赶紧把黑制帽在脑袋上转了转戴正。

改霞吃过了饭上学去,提着书兜走过来了。

“改霞,”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,骚情地问,“吃过饭哩?”

“嗯啊……”

“哎,真的。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?”水嘴站在路中间,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嫩的脸跟前,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。

改霞勉强地笑笑,说:“你常登记,还会错吗?”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,匆匆走掉了。

孙水嘴朝她背影说:“改霞,你不晓得。有一回,我把贫农的贫字,写成贪污的贪字了。乡文书把我训了一顿,说我故意糟蹋贫农,咱真的没那个心……”

“嗬,好大辫子!”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。

“她听郭主任的话,”水嘴一边往南走,一边高兴地思量,“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,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……”

他喜得眯起眼来,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,心里甜滋滋地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。

高增福倒霉透了。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,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,也就到了尽头了。高增福的倒霉劲儿,看来没个尽头。六岁时候,他爹给地主铡草,切掉了四个指头,丧失了生产的技能,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。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,就给人家干活,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。 (1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