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了
创业史
本文字数:1917

柳青

他担心:像目前的境况,他很难保住分到的六亩稻地,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,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,以后的贷款还轮得到他吗?他想着: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,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,也许不会有这些忧愁,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哩。

噫!前面迎面大踏步走来一个人,那是谁呢?

“有万!”高增福试着吼叫。

“增福!你这人!”是冯有万,声音在静夜的平原上清晰地说,“你这人!人家朝黄堡走哩,你叫我朝南追。”

“呵呀呀!姚士杰鬼这么大?朝南走了一截,绕开官渠岸,又朝东拐,迷惑人哩!还是上他丈人家哩!”高增福心里惊讶地想,嘴里说,“没追上算哩!”

冯有万的黑制帽掀在后脑上,宽阔的前额上汗水在月光下闪亮,背着步枪站在高增福面前,奇怪地问:

“你怎么不高兴?”

“没啥。”高增福很庆幸没追上姚士杰,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直性子民兵队长流露一句对代表主任不满的话,含含糊糊地说,“咱们回去吧,以后……以后再……”

在苍苍茫茫的夜色中,高增福独自从黑乎乎的麦地里灰色的小径上回家。他想到自己的心上人长眠在土地里,又想到好像一块什么东西似的,被丢在草棚屋炕上的可怜的才才;他想到两户中农不愿入他的互助组的神情,想到半月以后没有粮食吃的苦境。他鼻根一酸,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,但是他咬住嘴唇,没有让眼泪掉下来。他眨了几下眼皮,泪水经鼻泪管到鼻腔、到咽喉,然后带着一股咸盐味,从食道流进装着几碗稀玉米粥的肚囊里去了。

“哭啥!”他责备自己软弱,“骨头挺硬!到哪里说哪里的话!你不是从旧社会也熬出来了吗?即便郭振山靠不住了,共产党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,怕啥!”

第五章

春雨不停下着,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,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、松坡,渭河上游的平原、竹林、乡村和市镇,百里烟波,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。

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,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。在两分钟里头,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,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,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。

这时候,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,已经点起了灯火,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。土街两头,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,渭河春汛的呜哨声,在人们不知不觉中,增高起来了,听着像是涨水,其实是夜静了。在春汛期间,郭县北关渭河的渡口,暂时取消了每天晚班火车到站后的最后一次摆渡,这次车上下来的旅客,不得不在车站旅馆过夜。现在全部旅客,听了招呼客人的旅馆伙计介绍了这个情况,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。小街上,霎时间,空寂无人。只有他——一个年轻庄稼人,头上顶着一条麻袋,背上披着一条麻袋,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,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。

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?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?

不!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,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,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。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,住一晚都要几角钱——有的要五角、有的要四角,睡大炕也要两角。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!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,根本没准备住客店的钱。他想:走到哪里黑了,随便什么地方不能睡一夜呢?没想到现在竟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,他站在破席棚底下,并不十分着急地思量着:

“到哪里过一夜呢?……”

他那茁壮的身体,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,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,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,该是多么困难啊!庄稼人恨不得把一分钱,掰成两半用。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,可不容易的!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,一再表示,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,最后却没弄到钱;本互助组有两户,是他组长垫着,要是他不垫,嘿,就根本不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。

“生禄!”他在心里恨梁大老汉的儿子梁生禄说,“我这回算把你看透了。整党学习以前,我对互助合作的意义不明了,以为你地多、牲口强,叫你来当组长,我从旁协助。真是笑话!靠你那种自发思想,怎能把贫雇农领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嘛?我朝你借三块钱,你都不肯。你交够你用的稻种钱,连多一角也不给!我知道你管钱,你推到老人身上!好!看我离了你,也把互助组的稻种买回来。”

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,心里明白:他带来了多少钱,要买多少稻种,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。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,多花两角钱呢?从前,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有一种稻子,秋天割了稻子还来得及种麦,夏天割了麦能赶上插秧;只要有肥料,一年可以稻麦两熟。他互助组已经决定:今年秋后不种青稞!那算什么粮食?富农姚士杰、富裕中农郭世富、郭庆喜、梁生禄和中农冯有义他们,只拿青稞喂牲口;一般中农,除非不得已,夹带着吃几顿青稞;只有可怜的贫雇农种了稻子,吃不上大米,把青稞和小米、玉米一样当主粮,往肚里塞哩。生宝对这点,心里总不舒畅。(17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