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了
一个人的遭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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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苏〕肖洛霍夫

“在被俘的两年中,我被他们赶来赶去,哪儿没有到过!在这段时期里,我走遍了半个德国,我到过萨克森,在硅酸盐厂里做过工;到过鲁尔,在矿井里运过煤炭;到过巴伐利亚,在土方工程上干得折断了腰;还到过绍林吉亚,在德国的土地上,他妈的哪儿没有到过。那边的风景可以说到处不同,但是枪杀和鞭打我们的弟兄,却是到处相同。那些天杀的坏蛋和寄生虫,打起人来那么狠毒,在我们这儿就是畜生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打过。真是拳打脚踢,什么都来,橡皮棍子,各种铁器,拿起就打,更不用说步枪枪托和别的木器了。”

“他们打你,为了你是俄罗斯人,为了你还活在世界上,为了你在给他们这批流氓干活。他们打你,还为了你眼睛看得不对,走路走得不对,转身转得不对。他们打你,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你打死,为了让你咽下自己最后一滴血倒下去。德国所有的焚尸炉,怕也不够给我们所有的人用吧。”

“给我们吃的东西到处相同,150克面包代用品,还和着一半木屑,再是一些冬油菜做的稀羹。开水有些地方供给,有些地方不供给。也用不着我多说,你只要想一想,战前我的体重有86公斤,到秋天可只剩下50公斤都不到了。真所谓瘦得皮包骨头,眼看着这副骨头都要扛不动了。活儿不断派下来,不让你说半个不字,而且那么繁重,就是运货的马也吃不消的。”

“9月初,我们142名苏联战俘从库斯持林城郊的营里被转移到离德累斯顿不远的T-14号营里。当时在这个营里,我们的人将近有200名。大家都在采石场里干活,用手工凿下、敲开、弄碎德国的石头。定额是每人每天四个立方米。请注意,当时大家就是不干这活,也只剩下一口气了。结果是,我们这142个人,过了两个月就只剩下57个了。老兄,你说怎么样?惨不惨?当时我们简直来不及埋葬自己的弟兄,可营里又散布着一个消息,说什么德国人已经占领斯大林格勒,正在向西伯利亚猛进。灾难一个接着一个,压得你眼睛离不开地面,仿佛你自己在请求,情愿埋在这人地生疏的德国土地里,而看营的卫队却天天喝酒唱歌,寻欢作乐。”

第八章

“有一天晚上,我们下了工,回到营棚里。雨下了整整一天,我们身上的破衣服简直绞得出水来,大伙儿都在冷风中哆嗦,好像狗一样,冷得上牙对不拢下牙。又没有地方烘衣服,没有地方烤火,再加肚子里饿得比死还难受,可是晚上我们是没有东西吃的。”

“我脱下身上湿漉漉的破衣服,扔在木板床上说:‘他们要我们采四方石子,其实我们每人坟上只要一方石子也足够了。’就是说了这些话,可是我们中间有个坏蛋,他把我这些牢骚向营里警卫队长告密了。”

“营里警卫队长,或者照他们的说法,俘虏营长,是个叫米勒的德国人。个子不高,可挺结实,全身白得出奇,头发是白的,眉毛是白的,眼睫毛是白的,甚至于那双暴眼睛也是淡白的。俄国话讲得就跟咱们一样,而且重音打在O字上,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伏尔加流域人,骂起娘来可是个了不起的好手,也不知道那畜生打从哪儿学来这一手?他叫我们在住区前面排起队来,自己带着一群党卫队员,伸出右手,在队形前面走着。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,皮手套里还有铅制的衬垫,用来保护手指。他一面走,一面每隔一个人打着我们的鼻子,打得皮破血流。他把这叫作‘预防感冒’。天天都是这样,营里总共有四个住区,他就今天给第一区举行‘预防’,明天给第二区,这样轮流下去。这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孬种,从来没有休息日,只有一件事,他这蠢货可无法了解,原来在他动手打人以前,为了使自己发火,总要在队形前面骂上10分钟,他不分青红皂白,娘天娘地地乱骂,我们听了反而感到舒服,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家乡话,仿佛从家乡吹来一阵微风。要是他知道,这样骂法只给我们带来满足,那他一定不会用俄国话骂,而光用他们的德国话骂了。只有我的一个莫斯科朋友,可对他大为生气,他说:‘当他骂人的时候,我就闭上眼睛,仿佛已经回到莫斯科,坐在扎采普街上的啤酒馆里,并且想喝啤酒,简直想得头都发晕了。’”

“嗯,就是这个警卫队长,在我说了关于几方石子的话以后,第二天把我叫去了,那天晚上营棚里来了个翻译,还带着两个卫兵。‘哪一个是安德烈·索科洛夫?’我答应了一声。‘跟我们走,营长本人叫你去。’我很明白为什么叫我,是要毙了我,我跟同志们告了别,他们都知道我是去送命的,我叹了一口气,走了。走到院子里,我抬头望望星星,跟星星也告了别,心里却想:‘你的苦可吃到头啦,安德烈·索科洛夫,照营里的叫法是,第331号。’不知怎的,我忽然可怜起伊琳娜和孩子们来,后来这种怜爱的感情也消失了。我开始鼓起勇气来,跟一个士兵应该做到的那样,毫无恐惧地看着手枪的枪口,不让敌人在我最后的一分钟看见我也很舍不得离开人世。”

“在警卫队长的办公室里,窗台上放着鲜花,干干净净,好像我们这儿漂亮的俱乐部。桌子周围坐着全营的长官,总共五个人,狂饮着白酒,吃着咸肉。桌子上放着一大瓶刚开瓶的白酒,还有面包、咸肉、渍苹果、各种打开的罐头食物。我对这些东西看了一眼,说实话,我感到那么恶心,差点儿呕吐起来。我饿得像一只狼,早已跟人吃的东西绝了缘,现在面前却摆着那么多好东西,我勉强忍住恶心,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眼睛离开桌子。”(7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