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了
手艺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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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安忆

在我们周围,生活着许多手艺人,他们与我们有一种类似肌肤般亲昵的关系。

比如理发师,他知道你头发的厚薄、色泽、质地;比如鞋匠,他知道你的脚型、落脚是轻是重、走步时有哪些偏倚的习惯,还知道你有些什么样的鞋;同样对你的家当有所掌握的是洗衣店里的烫工,他们对你衣服的材质、款式,以及你的审美取向一清二楚;再有裁缝铺的那对夫妇,他们看你一眼就知道你的三围。

这些手艺里的功夫,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。

我如今常去的一家理发店是我父亲选定的,理由就是他们店里的师傅会光脸——我当然不需要此项服务——这证明了他们是堂堂正正的手艺人。

烫工和裁缝的技艺同样不可小视,现代人大多着洋装,洋装也是立体结构,要仔细追究,几乎可涉及解剖学领域,闪烁着科学之光。

鞋匠也很不容易,鞋是所有穿着的物品里最像肢体的部件,而且吃力最重,支撑着全身重量,也和科学有关,涉及力学。

中国老话说:“无须黄金万贯,只需一技在身。”所以,手艺人大多有一种心定的表情。

有一次,我在路边摊修理皮包带,鞋匠一摸皮包就立马说出它的产地,我夸他有眼光。他微微一笑,慢慢告诉我,他原是皮鞋厂的技工,后来辞职自己开皮件厂,皮件厂最终倒闭,于是他就摆起路边摊做鞋匠。他说的是人生的大起大落,神色却淡定自如。

弄内那一家裁缝铺,夫妇二人来自南通乡下,租半间临建房,白天铺裁衣板,晚上铺床。每月房租2000元,外加水、电、煤气费。弄内人家和施工民工,送的活儿多半是缝改补缀,换一条拉链7元,缝一条豁口2元。正经的裁缝活儿,做一条裙子也不过25元。他们从天明做起,一直做到深夜。

这些手艺人带着世袭的意思。我父母家原先所在的愚园路上,有一个老鞋匠,患肺疾去世,他在弄口的一方地盘,面积约有一平方米,传给了他的女婿;我住过的镇宁路弄里,那个鞋匠则将他的小席棚传给了弟弟——他弟弟的才艺、头脑都差他好几筹,性子又鲁勇,生生将我的鞋“修”坏了好几双。我曾怀恋地打听他去了什么地方,回说他早已不做这一行了。做什么呢?做家庭录像,先是替人打工,后是有了自己的生意,已经在上海的莘庄买了房子。

如今我光顾修鞋摊时,发现鞋匠闲时总是看书,我想他是不是也要另行发展。手艺人中的精英,似乎都要离开本行。那一对裁缝夫妇的女儿,暑假期间从乡下过来小住,四年级的小学生,琅琅地读着英语,竟没有口音。父母也不打算让她继承手艺,显见得手艺人愈来愈少了。